關於那些美好

2021.12.23

回到最初的家

在這裡，只有我的心跳聲，還有你的，母親。妳規律的碰咚聲，是我世界裡唯一的聲音，一片黑暗，幽幽地安靜著，沒有聒噪，沒有嘮叨，沒有一個個的問題，在這裡，我在最初與妳的相遇裡。

冷冽的冬天，早晨灰矇矇的天空總帶著些寒意，這樣的日子裡，我會把大大的絨毯鋪開，躺在一半的絨毯上，再用另一面將自己包裹住。有時，陽光仍透過窗縫偷偷地鑽進來，索性，我讓自己在黑暗中，躲進了絨毯裡。一瞬間，世界安靜了下來，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，漸漸地，加上我的呼吸聲，然後，我感受到自己的腳，自己的手，還有溫熱的呼吸。這樣的黑暗，讓人被包裹著，這一刻，想起了孕期的母親，她溫熱的子宮，我第一個家。

安是我第二個孩子，不足月的他，早早在28週滿的第一天就急著來到這世界，因為懷著第三胎，總是抱他太少。現在的他，也常常這樣躲在絨毯裡，一直不明白，哪有孩子喜歡把自己這樣悶在被窩裡，但他臉上總會瞇瞇眼地微笑著，雙手搓揉著絨毯，一副到了天堂的感覺。到這裡，我才明白，也許他也是這般回到了我的子宮裡，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。

也有朋友這樣逗趣地說著，年少時，總會喜歡在夏日裡開上冷氣，再用厚重的毯子蓋在自己身上，明明就不用開冷氣，也不用蓋厚毯，但他說，那才是真正休息的感覺，睡得一夜安穩。

你呢?是用怎樣的方式回到最初的家?

會這樣想起了這幽靜的一片黑暗，是因為孩子的一句:”我不在意，沒關係!”那孩子有著極好的資質，可是一埋頭，就是進入電動的世界裡。他是溫馴的，他會聽話地走到這個世界裡，負責任地敷衍一下，再用看不見的步伐走回他的世界裡。他說，課程很無聊。他說，媽媽很囉唆。他說，都還好吧!他說，這樣的成績我很ok啊，那是你們覺得不好! 他說，啊我就真的忘了，我哪知道我寫考卷的時候在想什麼?你一直問我也回答不出來啊!他說，你們這些人真的很麻煩。

他閃爍的眼神，說的並不是沒關係。那句沒關係，像是一道保護牆。若是連他本人都覺得沒關係了，那別人怎麼看他，就真的無妨，包括他最愛的母親。太多的關愛是孩子所以為承受不住的，索性，就沒關係吧，就忘了吧。在某個層面上，他並沒有背叛母親，也沒有忤逆師長，他只是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保護自己，而他真的接受這樣的自己嗎?我想，孩子也不清楚，不過，至少他不用再應付大人了。

寫到這裡，是傷感的。爸媽們常說，明明就給了孩子那麼多關愛，明明就已經為他/她準備好一切，細心呵護著每一刻，怎麼孩子反而像個扶不起的阿斗，沒有心力再念書，也沒有人生目標。想起那些孩子說著沒關係的臉龐，我想，也許是因為我們給的愛太多，太沉重了，孩子無以負荷。

每一個生命來到這世界上的最初幾年，是如此纖細又稚嫩，需要的是我們24小時無微不至的照顧，那樣呵護的愛，會成為孩子一輩子的力量，包裹著他的心。可是孩子會長大，那樣無微不至的照顧，順著他茁壯的身形，倒像極了不合身的衣服，令人難受，扣著喉頭，無法呼吸。可是孩子是深愛著我們的，那是一種相連的愛，他無法也不捨直接對著我們咆嘯:”給我一點空間!我的事我自己處理就好!”他們默默地接受，接下一切我們所安排的，所給予的。偶爾有點怨懟，但也含蓄，因為在意識上，他明白那是我們的愛，而他，並不想背叛愛著他的父親與母親。漸漸地，他的心必須開始欺騙自己，假裝自己並不需要空間，假裝自己並不在意那不理想的成績，假裝忘了曾發生過的感受與細節。沒有需要，沒有在意，沒有記得，自然就不需要覺得內咎或背叛父母的愛。孩子選擇回到最初的一片黑暗，沉默著，無所謂著，卻被深深地包覆著。那裡，只有母親的心跳聲，別無其他。

“我忘了，我真的都忘了。不是我不回答，是我真的忘了!”

是真的忘了，還是你必須忘記，這樣一來，你並沒有傷害或欺騙我。你只能用這樣被動的方式來反抗我的追根究柢與控制慾。

“我真的太專心，不是我充耳不聞，是我真的沒聽到!”

你是真的太專心，還是在那樣專心的世界裡，你才有得一絲自己的空間，不再被我打擾?那樣的專注，是遠離控制的另一個方法。

“沒關係!你不用擔心，這樣的成績我覺得沒關係，真的還好!我本來就只有這樣!”

是真的沒關係嗎?還是因為太難受，你拒絕感受，所以不再有關係?

這些問題，是我們必須看見的。每一種孩子的拒絕與沉默裡，一定有著蛛絲馬跡。當我們仍百般地給予關懷與愛，順著時光，那將是一條沉重的枷鎖，拖著孩子的心。我們以為只有幫孩子穩當地安排了一切，他才能順利地長大，我們以為，孩子都這樣不上進了，若還不幫他做些什麼，他不是只有更慘嗎?然而，以愛為名的所有控制，卻成了我們實在的樣子，我們是否看見了?過與不及，是我們真正需要看見的。當我們看見了自己真正的樣子，真正的心意，才有可能帶著孩子看見他的樣子，然後，他才有辦法脫下那不合身的衣服，為自己換上他親手挑的衣物與鞋子，這才能張開雙臂，跨開步伐大力奔跑著。

這樣的話題，總是禁忌。因為父母的愛，仍是沉重。

我深信，當我們有了第一個看見，走過一些時光，所有可能的愛，都將清楚了自己的樣子。我們會看見每一種愛，真正的樣子，也推敲著許多的可能，不再困在小小的世界裡，以為愛只有一種方法。我們學會接納所有的，關於我們的聲音，這才能清楚地聽見每一句話後頭的心意，適切地回應著。

現在，悲沉或無力的我，仍喜歡這樣窩在絨毯裡。而走在日光中的我，喜歡闊步赤著腳丫踩在石子地，草地，木頭地板，大理石上。我總有著一扇窗，一道光，帶著我呼吸。

兩個我，懷念母愛的我，給出母愛的我，多麼美好!

能成為一個父親與母親，如此美好。

親愛的孩子

你是愛我的，這樣的愛，我從未懷疑過。所以，用力掙脫吧，那不適合你的，就用力掙脫吧，就算那是來自你愛的我。不要內疚，不要害怕我受傷。回到最初的心意，我希望你，成為你自己，自由翱翔!在那片幽靜的黑暗裡，我會等著你，最初，我與你相遇的地方。

親愛的我們

別急著破殼而出，感受那心中迫切想回到黑暗中的渴望。偶爾，回到這樣的黑暗與僻靜是好的，偶爾，我們需要這樣回到最初的家，力量會在黑暗中湧出，所有以愛為名的枷鎖必會鬆脫，而我們，將帶著新的力量迎向光，再一次昂首闊步。